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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张没有笑容的结婚证

东方头条 2019-10-08 10:52:52 新闻

结婚证上的丫丫爸爸没有笑容

女儿丫丫好奇地问我,为什么结婚证上的爸爸,没有一点微笑。她当然不知道,我们为了得到这纸婚约,经历了多少波折。

追求者

结婚快31年了,我和丫丫爸爸的结婚证已经有些泛黄,我常和他说,这张证书给了我安全感,那曾是我最缺少的东西。

我生在青岛李沧区,八九个月大时,得了小儿麻痹,四肢跟面条一样,晃晃荡荡的。父母带着我四处求医,总算让胳膊恢复了正常,但双腿已经变形,走不了路。我每天自虐式的训练,从卧室爬到客厅,两个胳膊蹭的都是血痕,最后也只学会了“蹲着”走。

这就是我缺乏安全感的原因,肢体一级残疾,医生曾经说过,我这辈子都要在床上度过,可能活不过三十岁。母亲为此难过,她曾说:“残到这种程度,将来做父母的死了,还不得饿死?就是给她一根打狗棍,她连饭也讨不回来。”

尽管我以优异的成绩高中毕业,却因为重度残疾,升学和找工作都没有着落,被困在了家里。无奈之下,我开始写作,也仅仅是想靠手里的一枝笔发泄些情绪。后来,我开始给报纸杂志投稿,发表之后,有了一点小名气。

丫丫爸爸是被我的文字吸引来的。在我收到的读者来信里,有一封他写的求爱信。我感到有些吃惊,丫丫爸爸在信里说,他是个脾气急躁的人,而我的文字很舒缓,可以让他安静下来。丫丫爸爸向我提出了交往的请求,“我是一个脾性和人格都需要完善的人,您是我最好的修补者!”

看完他的信,我有些懵了,我有他说得那么好吗?他真的需要我吗?自幼残疾,我已经习惯了自我否定,在一连串的问号下,丫丫爸爸几次来信,我都没有回复。

让我没想到的是,1987年夏季的一天,丫丫爸爸竟然自己打听到我家,找上门来。我的姥姥给他开了门,丫丫爸爸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。

看见他登门,我其实很高兴,但手足无措、说不出话来。丫丫爸爸买了很多桃子和葡萄,还自来熟地去洗水果,叫我和姥姥、妹妹吃,这才缓解了我的尴尬。我们畅谈起来,话题都是关于我的作品。

丫丫爸爸说,他最喜欢我在《青岛日报》上的处女作《哦,春天》,讲述一个残疾女孩,多方找工作未果,和我自己的经历如出一辙。丫丫爸爸觉得这篇文章美丽且忧伤,尽管文字有些稚嫩,还是打动了他。

那次见面的最后,丫丫爸爸提出了一个请求,希望和我保持书信上的来往,我答应了。

在后来的书信中,他明确告诉我,求爱的目的就是为了和我结婚,而且绝不是“纸上谈兵”。看了这些,我的心情五味杂陈,那年25岁的我渴望爱情和幸福,然而仍然不敢相信,一个健全人会愿意和我组建家庭。

丫丫爸爸比我小一岁,浓眉大眼、身材适中,身体结实的很。他的条件很好,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呢?我陷入更大了的疑虑,一度不再给丫丫爸爸回信。

年轻时的我们

恋爱

从夏天到冬天,大半年过去,在一个大雪天,丫丫爸爸突然再次造访我家。他告诉我,已经把追求我的事告诉了家人,遭到了激烈的反对,他的压力很大。

我很心疼他,越是这样越不想牵连他,决绝地喊道:“我和你有什么事情啊?值得你和你的家人如此大动干戈?你有什么可难过和逃离的?”

丫丫爸爸有些尴尬,连连道歉,说不该跟我倾诉这些,这是一个男人该自己承担的压力。“但我对你是真心的,我一定会坚持到底!”

我父亲和丫丫爸爸长谈过一次,他后来跟我形容,那次就像在跟自己儿子谈话一样。父亲如实告诉了丫丫爸爸,关于我身体的状况和种种隐患,希望他能慎重考虑我俩的感情。

丫丫爸爸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,他想解释自己不是冲动,但没有说出口,只是改了对我父亲的称呼,从“叔叔”变成了“爸爸”。我再也找不到什么拒绝他的理由,两个人确定了恋爱关系。

丫丫爸爸的决定没有得到更多人的支持,尤其是他的亲人。他的母亲强烈反对,甚至以断绝母子关系威胁。她曾亲自找到我家,指着我说:“我们家不欠你的,你为什么纠缠我儿子,你残得这么重,别来害我们!”

1988年秋天时,我父亲托人搞来自行车票,买了一辆青岛特色的大金鹿自行车,送给了丫丫爸爸。丫丫爸爸用这辆自行车带我外出,我在车子上总害怕摔下来,他就用布带把我系在车座上面。

丫丫爸爸用车子带着我,去了很多我以前去不了的地方,深秋时,他带我去了民政局,把我背进了办公室。

丫丫爸爸响亮地说:“我们来办理婚姻登记的。”所有工作人员都瞪大了眼睛,以为我们在开玩笑。

一个中年女人问我:“他说的是真的吗?”我点点头,几个工作人员凑到一起,不知在嘀嘀咕咕什么,转过头又问:“就你们两个人来的吗?你们的事情家里人知道吗?同意吗?”

丫丫爸爸一听就火了,“我们家里人家里事,你们也管吗?”说着眼泪落下来,我明白他的委屈,赶紧打圆场:“我们是自愿的,也到了法定结婚年龄,还有什么问题吗?”

那天,民政局局长也出面了,“我不是说你们有问题,只是情况比较特殊……”

第一次没领成结婚证,我和丫丫爸爸决定分别写一封信给民政局局长,说明我们的情况。我“唱白脸”,在信里讲明自己作为一个重度残疾的女孩,对爱情和幸福的渴望;丫丫爸爸“唱红脸”,在信里再次强调,民政局应该维护我们的婚姻权益。

收到我们的信后,民政局局长特意去社区了解了情况,大约两三天后,我们收到通知,终于可以去办理结婚证了。

婚后丫丫爸爸一直尽心照顾着我

一纸婚约

多年以后,女儿丫丫看着我和丈夫结婚证上的照片,不解的问:“为什么一张照片爸爸在笑,另一张却板着个脸啊?”

女儿说的没错,在我的那本结婚证上,丫丫爸爸带着点微笑,而在他自己的那本结婚证上,却是板着个脸。

1988年11月的时候,丫丫爸爸为了登记结婚,准备带我去照相,这期间却历经波折。

照相那天,我用一只火钳将刘海烫卷,束了个马尾辫,还特意穿上了那件最喜欢的锦缎棉袄。丫丫爸爸也把头梳得一丝不苟,穿了一件仿皮深棕色夹克。

冬天的下午,四点多钟天色就暗下来了,我俩悄悄出了门。那时,正是丫丫爸爸家人反对我们婚事最激烈的阶段,刚一出门,我们就被他的几个亲戚拦住。丫丫爸爸一边喊着:“别动她,谁动了她,是负不起责任的,别怪我没有警告你们!”一边飞快蹬车,快速带我离开。

车子拐进另一条小路后,我们才放松下来,走了大约二里路,我们到了一家小照相馆,进去说明了来意。

“照什么相?”

“结婚证上的登记照片。”

“什么,结婚?你们?”

刚躲过了家人的阻拦,又在照相馆遭遇了怀疑,丫丫爸爸的心情很不好,不同的底板上露出了不一样的表情,这才有了一张没有笑容的结婚证照片。

1988年12月29日,去民政局领证时,丫丫爸爸特意买了喜糖,分发给工作人员。由于激动到手抖,他还把人家放在办公桌上的墨水瓶弄翻了。

拿到结婚证,丫丫爸爸把我背回了自行车上。天很冷,但我们都出汗了,脸颊红扑扑的。路上渐渐下起大雪,丫丫爸爸将车子推得很慢,我俩又哭又笑的,雪花化成水在脸上流淌,其中更多的是泪水。在一片树林里,他停下车子,我们高举着结婚证欢呼,又一人一本贴在胸前喜极而泣。

我们结婚全部的家当,只有那辆大金鹿自行车,我没有工作、没有收入。我们在当时住处的楼下,开了一间小卖部维持生计,小卖部只有四平米,是丫丫爸爸和我母亲一起,从外面捡来砖块和石块,一点点垒起来的。

白天这里是小卖铺,晚上搭上木板床,就是我们这对新婚夫妻的住处。小屋里冷得像冰窖一样,生起炉火也不暖和,半夜被冻醒时,丫丫爸爸会为我灌一只热水袋,将我冰凉的腿脚暖在他的怀里。

领取结婚证后,我们没有举办婚礼仪式,只是和我家的亲戚一起吃了顿饭。几杯酒下肚后,丫丫爸爸捧着结婚证书哭了,他的家人没有一个到场,“等我把日子过好了再说吧!”

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

女儿

结婚之后,生育成了我最大的心病,不能做一个正常的妻子和母亲,不仅是对我自己,也是对丫丫爸爸最大的不公平。

我不停地给妇科医生和专家写信咨询,很多人劝我,趁早打消这个念头,不要趟生命的禁区。“别最后大命换小命,你身体情况特殊,不能强求。”

丫丫爸爸也劝我,不能着急,怀孕的事要顺其自然。但是,我不想等下去,选择了一家有名的不孕不育门诊,院长表示愿意试试。

第二天,丫丫爸爸作为家属,在协议书上签字画押,我的身体肌肉萎缩、骨骼变形,而且脊柱和腰椎侧弯,压迫着心肺等器官,怀孕很可能会带来生命危险,这些后果都需要我们自己承担。

幸运的是,通过服药以及调整饮食,我很快怀孕成功。医生提醒道:“这才刚刚开始呢,以后的妊娠里,才是最大的考验,你要有心理准备。”

果不其然,我的身体很快出现了问题,肠胃里翻江倒海,伴随着剧烈的呕吐和眩晕。我的身体越来越瘦,瘫在床上起不来,依靠输液维持。随着腹部的隆起,我开始心跳加速、呼吸不畅,甚至出现了昏迷的状况。更可怕的是我的睡眠很差,在噩梦中看见自己生下了一个有残疾的孩子,被吓得惊醒。

丫丫爸爸心疼我,多次咨询医生和专家,有人建议我终止妊娠,我坚决不同意,“必须要生下这个孩子,除非我死掉。”

我们第一次在外面被要求出示结婚证,是去医院治疗妊娠糖尿病的时候。医生不相信我们是夫妻,更怀疑肚里的孩子来路不明。

医院院长要求我们出示结婚证,丫丫爸爸知道这个要求完全可以拒绝,但为了不耽误我的治疗,他还是回家取来了结婚证,拿的是他自己的那本,照片上没有笑容。在后来的治疗中,我们又在不同的医院被要求出示结婚证,到最后,我俩干脆把结婚证一直带在身边,以备不时之需。

我的妊娠期充满了不确定因素,唯一的快乐来自肚里的丫丫,我在医院的走廊里躺着候诊时,衣服的前襟一跳一跳的,丫丫爸爸附在我肚子上说:“我们孩子在动呢,是要急着出来吗?”

1989年12月1日早晨,女儿丫丫出生了,我是经过剖腹产生下的她。因为我的骨盆畸形,不能自主生产,也导致丫丫在狭小局促的子宫里很不舒服。刚刚出生时,她身上一片青一片紫,很有可能是因为在子宫里受挤压导致的。

我哭着抱着丫丫,“做我的女儿,让你受苦了。”幸运的是,除了这些青紫,丫丫身体其他方面都很正常。

我们家被评为“全国幸福家庭”

笑容

几年前,青岛电视台拍摄了关于我们家的专题片,屏幕上,两本大红封面的结婚证,占据了片头的位置。

电视片的播出,让我们除了有时在街上会被认出来,更大的好处是,丫丫的爷爷奶奶终于认可接受了我们,过年过节时,我们有了团聚在一起的机会。

丫丫爸爸一直很感激我的父母,从当年赠送自行车开始,他们一直努力帮衬着我们。丫丫爸爸报答的方式也很直接,尽最大努力孝顺照顾我的父母。

我的父亲在85岁那年卧病在床,丫丫爸爸住到了老人家里,每天照顾老人的饮食起居,因为父亲那时已大小便失禁,丫丫爸爸日夜不停地清洗、烘干尿布。

在父亲家里,南卧室里是老人的尿壶,北卧室里是我的尿桶。他给这个收拾完,又跑去另一间屋子,数九隆冬里,累得满头大汗。

妈妈去世前,在深度昏迷中,手里依然紧紧攥着我的结婚证。我明白她的意思,我和丫丫爸爸的这纸婚约,已经了却了她最大的心事。

结婚三十多年,在我家申请低保、办理女儿入学等事项的时候,总被要求出示结婚证。很多时候,这并不是规定必须的,我当然知道我们被“区别”对待的原因,但也并不会因此生气。

如今,每次交上结婚证时,用的都是我手持的那本,那上面的丫丫爸爸,在开心地笑着。

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【北青深一度】创作,在今日头条独家首发,未经授权,不得转载。

作者:陈玉梅

编辑/刘汨